雨灾与命运:农民真的很“朴实”吗?
1.阴雨连绵
秋雨,淅淅沥沥,时小时大,不停歇地又下了一天一夜。
温度降到六七度,伴随着呼呼冷风,直接进入冬天。妹妹收拾一大包冬衣,包括帽子、围巾、毛裤、棉袄,装了一大行李袋,让我拎到住处。房间窗户朝西,夏天的遮阳网未拆,一刮风,高高掀起又重重落下。风喜欢往皱褶处钻,呜呜地鸣响,半夜听得格外真切,恍惚身处“呼啸山庄”。
秋天去哪儿了?除了闻到几阵桂花香,享受过一次午后的暖阳,其余时间要么是阴沉沉的云,要么是湿哒哒的雨。
这场雨持续了近两个月,下得地老天荒,下得绵绵无绝期,为六十年来所首次遇见。
城市人叫苦,出行不便,家里到处发霉,衣服俩礼拜也晾不干。农民种地靠天,天不给饭吃,他们习惯了。有报道说农民大都抱着朴实的念头,“不能让粮食烂在地里”——好像他们很积极,情绪很昂扬,阴雨天也抢收。实际去庄稼地里看看,去农民家里走走,就会知道:更多是无奈。
现在种地的多是出不了门、打不了工的留守农民,既然没有别的挣钱办法,那唯一的依靠就是——土里刨食。所以,即便老天爷把天下破,即便地里积很深的水,即便稻谷倒伏、花生出芽子,即便双手双脚浑身沾满泥巴,即便弯腰驼背或者拖着有病的身子,也要把粮食尽可能地收回来。多收回来一捧,就是一毛钱;多收回来一袋,就是十块钱;多收回来一车,就是一百块钱。
假如农民真有钱,生活富裕得不得了,还能如此“朴实”?
所以,你明白吗?那是因为一个字,穷。两个字,没法。三个字就该骂娘了。
2.去地里看看
前两天,中雨下了一天一夜。第二天雨停了,我去地里走走。
稻谷过半都割掉了,留着半米深的稻茬。散落的稻谷籽落进土里,重又长出绿油油的秧苗。不仔细看,还以为是新插的秧呢。低洼处的稻谷地,灌满雨水,白亮亮的,成了池塘。本来这些年缺水,大部分农民都改水稻为旱稻了,这下好了,真正成了水里的稻子。整亩整亩倒伏的稻子,被主人家遗弃,金黄转为灰白,烂在地里。有些老人心疼,自个带着镰刀,一把一把地收割。
田间地头铺设不足两米的水泥路,一个农民开着手扶拖拉机,轰隆隆驶过。他的妻子扛一把铁锹,远远地跟在后面。我搭话,去地里忙啊。阿姨瞧我一眼,嗯。
“扛铁锹做啥活儿?”
“排水。”
夏天接连两个月不下雨,大旱。抗旱时,需要扛铁锹挖水沟,往地里排水。到了秋天,雨水太多,又要扛铁锹挖沟,把地里的水排出去。那句话说还真不是段子:“夏天没被旱死的玉米,终于淹死在了秋天。”
再往前走几步,就是水泥路的尽头,接着是坑坑洼洼的泥巴路。阿姨跳到田埂上,小心翼翼地绕过去。手扶拖拉机已不知开到了哪里。一株高大的乌桕树独自站在路口,树冠高大优美,或黄或红的菱形叶片落了一地。远一点,是三棵冲天杨,杨树底下摆两间破败的红砖小屋,不知作何用处。这绝佳的田间风景,真适合拍电影。薄雾笼罩,云天低垂,一缕薄薄的烟子在芝麻杆后面袅娜。天地空茫,无语寂寂。风景的背后,究竟藏着什么?
再往远处,一眼望不到头儿的田地里垛着一个个花生堆,猛一看,很像散落的坟丘,又像一个个大蘑菇。农民把花生薅起来,来不及摘,便把果儿朝上或者朝外,剁成方形。遇到下雨,油纸一盖。但水太大就没办法,靠近下部的花生会霉变、出芽,沾满泥巴。
3.到农民家里
到处都是花生。花生花生花生。
花生是当地主要经济作物,收成好,卖上好价钱,就能赚一些。小农户,有三四亩地,都种上花生。大户儿,种三四十亩,种上百亩的也有。种花生现在有各种机械,从播种到收割。可赶上这种鬼天气,机器也不好使。地里积水,机器下不去;机器摘果儿,由于秧子湿,咽住机器不说,花生果儿还容易打碎。
谁种得多,谁倒霉。
村委会广场上,碰到一大叔,递上烟,他娓娓道来:“我种了四十亩,都找人拔回来,行情高的时候180块钱一天,现在150块一天,拔起来的花生你看,哪儿有几个好的,说死明年也不种了。贴(亏本)死球了!”说完,他把三轮车上的花生往地上倒,说是花生,简直像一个个小泥球。
另外一个阿姨,也在广场上晾晒。她就住村委会旁边,门前也摊满了花生。花生中间搁置一张饭桌、两个凳子,早晨的饭碗还没来得及洗,趁着没下雨先紧花生。
废弃的小学校里,大门紧锁,地上全都是花生。
高架起来的跨河大桥桥面,一侧铺满花生。公路路面也能看到花生。
有的院门口堵着一辆三轮车,车上堆成小山一样的花生秧子。刚从地里拉回来,还没来得及卸下。
有的房前屋后都堆着花生秧子,一个老奶奶“藏”身其中,要么手摘,要么在一个车轮子上摔。
凡是种地的人家,院子里铺的都是花生。更有甚者,花生一直铺到客厅里,扑到楼梯上,连个下脚处都没有。
我遇到兄妹俩,爸爸带着刚从地里干活回来,身上全是泥巴。他们说,在地里摘花生。打开院门,院子里仍是满满当当的花生秧子,等着双手去摘。
即便摘了果儿,放院里晾晒,久久见不到太阳,空气过于潮湿,或者油膜纸覆盖不到的地方,花生仍在悄悄地霉变、出芽、坏死。
种地的农民确实朴实。他们累啊,被风湿关节炎缠住,被“从八月十五开始就卧床”的病缠着,或者某天早起头晕一下子栽到墙上,但他们一笑起来,那种纯朴的样子,皱褶里全无丝毫伪饰——我看到了什么?如佛,但难掩劳累与愁苦。
这就是农民。
天雨不息,大灾之年。赶上农忙季,农民们都很忙,忙得地里刨食。他们大多数都说,“遇到这天没办法”,“愁死人呀,明年说破天不种这几亩地了”。
然而,到了明年,他们照样会种。
这仿佛是命定的事情。
而命运不一定公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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